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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院刊 | 洪再新:潘飞声的书画收藏创作和全球艺术史——以潘藏伍德彝1909年笔《荔湾送别图》为例

洪再新 故宫博物院院刊
2024-09-13

全球艺术史(global history of art)是一个现代概念,不同于世界艺术史大事记。这个概念旨在建构世界范围内的艺术关联,从而丰富各个区域、国别之间的跨文化、跨学科和跨语境的研究。本文从以保存人类文化遗产为旨趣的艺术收藏切入,通过艺术品的递藏,书写博物馆时代出现之际中国的“稀有艺术传统”或曰“另类艺术史”。近代广东诗人和报人潘飞声(1858-1934)身为把金石书画收藏与创作介绍到西方世界的先行者,证伪了近代中国美术“只有舶来而无送出历史”的假说。这位国际文化交流的先驱和华文大众传媒界的名笔,通过订制收藏多幅《潘兰史独立图》的盛举立足于方兴未艾的艺术市场。1909年,他前往北京编辑《国学萃编》,于乱世之中,选择了以诗文书画保存国粹的方式,响应晚清知识精英面临的时代命题。本文聚焦潘飞声翦淞阁所珍藏伍德彝1909年笔《荔湾送别图》卷,展现了三个十分精彩却鲜为人知的面向:一是时代风气转向的表征,二是由广东向全国延展的书画递藏流传,三是作品传记所体现的人类智性力量。

潘飞声的书画收藏创作和全球艺术史
——以潘藏伍德彝1909年笔《荔湾送别图》为例


洪再新



楔子 为何是《荔湾送别图》

1999年,广东番禺伍德彝(1864-1928)为同里潘飞声(1858-1934)所绘《荔湾送别图》〔以下简称《荔湾图》,图一〕入藏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经过90年的周转轮回,其艺术递藏画上一个句号。身为中国近代将金石书画藏品携往欧洲的先行者,潘飞声堪称全球艺术史的书写者。问题是,在翦淞阁众多的金石书画藏品中,《荔湾图》缘何脱颖而出,在近代博物馆出现之时成为私人收藏与创作的活标本?《荔湾图》怎样从订制、创作、题跋、鉴藏,提出与回应全球艺术史的时代命题?更重要的是,《荔湾图》于市场中浮沉,如何超越地域、时间和自我,体现艺术的智性力量?

〔图一〕 伍德彝 《荔湾送别图》 (画芯)

1909年  纸本设色

纵34厘米  横186 厘米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图二〕 吴昌硕 《荔湾图》 引首书额 “荔支湾送别图”

1921年

这幅手卷,有海上画坛盟主吴昌硕(1844-1927)1921年书额的“荔支湾送别图”引首〔图二〕,若把看点放在以诗题画、以图证史的韵事,大可玩味:兰史征君由广州入都,同人祖饯,赋诗于兹,璆琳琅玕,积帙盈椟,属为篆额,记韵事也。

一 荔湾的“佽助”

《荔湾图》卷为伍德彝于1909年辞别好友后所绘。画芯本幅为纸本设色,纵34厘米,横186厘米,上有画家隶书题写“荔湾送别图”,款书“己酉九月写送老兰仁兄入都,同人皆为赋诗,伍德彝并记”。

画面中,岭南盛夏的风光特色跃然纸上。作为广州珠江西关的胜境,荔湾为当地士人雅聚的名胜之地,更与潘飞声有着深厚的文化渊源。前景有江左的荷田柳塍,间夹一二挂满红荔的果树,隔江对岸,便是荔枝湾的名园。二层楼阁,面江而立,诗人墨客,凭栏远眺。园中有大片荔枝树,硕果累累,点出时令节气。各处的绿柳成行,相映成趣。荷池分布,凉风习习,红花绿叶,清香四溢。数只艇板,往来江上。画面中央小艇上,船头一文人回望江岸,船夫则用力撑桨,快速驶往前方。水面豁然开朗,空旷浩荡,给人放舟远行之想。

对清末的文化精英而言,收藏可以赏鉴,也可以射利,更能传古,或兼三者而有之。值得重视的是,随着市舶朝贡向洋舶契约模式的转换,收藏也形成了广州特色,即“广东模式”。其特色之一是用簿记的方式,将书画藏品作为商品,形成非常明确的定价记录。鸦片战争爆发后,以“一口通商”兴起的十三行急速走向衰亡,但广州各大收藏世家的产业则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潘飞声继承了海山仙馆“听颿楼”的文化基因〔图三〕,他于1887至1890年远赴柏林担任粤语教授,在弘扬岭南和中国文化的同时,成为向西方介绍金石书画的先行者。印人胡曼(1869-1933)记,“庚寅(1890)八月廿七日兰史大兄泛海外归,属治此印”,刻“足迹半地球”。印人杨其光(1862-1925)又刻“曾游南洋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因“兰史游历四万里外,属治此印以记游踪”。如杨其光“羊城潘兰史随身书画”印边款所记:“兰史大兄嗜书画,鉴藏特富,尝客柏林,携所宝名人真迹远渡海外,其笃志好古恒若,刻不能去,人之造君者如入米家书画船。”潘在担任柏林博物馆顾问期间,推荐将广东画家邓涛的山水〔图四〕作为馆藏,开启了撰述全球艺术史的先河。潘氏后寓香海,任《华字日报》(The Chinese Mail)记者,享誉中外媒体界:“胜概骚情,依然如昨,而寓公珍弆,充牣尤豪,片羽吉光,常与老剑随身,气腾沧海。”

〔图三〕 《听颿楼书画记》 初刻本潘宝鐄批注

黎丽明提供图片

〔图四〕 清邓涛 《山水轴》

1870年  纸本墨笔

纵87厘米  横42厘米

南海博物馆藏

潘飞声二度挥别荔湾是在1909年,此刻距清朝覆亡不过三载。他从香港回到广州,准备赴京主事全国范围的诗文结社。正好前一年同乡沈宗畸(1865-1926,字太侔)在北京主编《国学萃编》,潘便应邀前往继任其职。当时大众媒体在中国如雨后春笋,他的北上顺应了时代的潮流,所订制的《荔湾图》即为见证。此图卷后大半是岭南名流的题跋,先是在广州,再到沪滨,从1909年三月准备赴京,到九月抵京,穗沪两地,画家诗人,旧雨新知,应酬交往,吟诵不绝,既饯行,又纪游,直观地展现了他们所积聚的文化资本,及对中国传统诗书画印艺术魅力的重视。

先来看伍德彝接受老友订制画作一题。从“癸未(1883)修禊为兰史诗人绘”《珠江顾曲图》,“光绪甲午(1894)九月兰史先生游西樵归属作”《西樵揽胜图》,到光绪丙申(1896)承“兰史先生文家属作”《潘兰史独立图》(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清楚地记录了潘飞声从岭南到海西的名望,及其成为地方精英显赫的文化建树。与此同时,潘飞声不仅在《画中八贤歌》中将伍与居廉、杨永衍、胡璋(江苏金阊)、杨伯润、符翕、刘鸿藻(湖北沔阳)、何瑗玉并提,刊于上海报章,意在推出岭南名家,而且在《华字日报》代订《伍懿庄倪澹轩花卉翎毛山水画润画格》,为其赢得更多的观众市场。

〔图五〕 黄景棠 《荔湾图》 第一跋

1909年

说到文化资本,在送别兰史的岭南人中,南洋侨商出身的台山人黄景棠(1870-1915?)是当之无愧的绅商领袖。在《荔湾图》第一则诗题中荔湾的文化语境:“小园前对荔湾,素为文人觞咏之所。兰老北上,同人公饯之,懿庄绘图,先赋四章以作喤引。”〔图五〕此小园即同席叶翰华题记所说“半塘小画舫斋”。潘飞声在《香海集》后有《江湖载酒集》,倩黄景棠序,点明文心:“兹集以江湖载酒名,亦如竹垞老人取旷代相感意也。⋯⋯兹集之作,无亦长歌当哭,隐然有落魄之伤欤。”可知两人的深交。而黄景棠以绅商的眼光,看出潘飞声所代表的文化人在市场上面临的现实处境:中年哀乐难为别,寒士文章不值钱。生事浮萍都莫问,斑斑春泪满词笺。

黄景棠热心保存地方文化传统,多方推进诗文书画活动,潘飞声是直接受惠者。如潘飞声辛丑(1901)三月七日与黄景棠书所说:“猥以梨枣之荒唐,上邀高情之佽助,传钞有纸,甚愧三都,感激之深,非言可喻。⋯⋯奉赠小诗,聊表寸忱,希为削正。”相关事项,也一并结清:“顷已致函十七甫品经堂高仲□,嘱其收款刷印矣(赐款乞□该点书明收条更妥)。”

在此,“佽助”较之“赞助”成为对全球艺术史研究中“patronage”概念更贴切的表述,可谓画龙点睛。黄景棠在小画舫斋邀地方文化精英为潘飞声饯行,在艺术收藏史上是可圈可点的重要事件。在此实例中,“吾兄慨赠巨款,拙著手书俱已刷印”,不仅仅有可观的钱款,更有佽助者的人文情怀。数年前,潘与黄景棠书,信中提到:“拙赋红豆诗刊在中西报,兹贡上一纸,敬求赐和。现和者十二人,将裱入一册也。”半个月后,又驰书黄和南海陆蔚林(1805-?):“承赐和红豆诗,绮丽芊棉,是得大家咏物寄托,佩服之至,珍感之至,此册已绘图,将合刊一焉。兹奉上素纸各一帧,敬求两兄再画画请题小字,因前册纸太宽不合图式(图用工笔,款题者亦宜小字)。两兄书法豪迈,印章亦极精,真名家也。”惺惺相惜,此时陆蔚林又以潘飞声学贯中西为荣:“曾历欧西数万程,又从燕北赋长征。金台巨眼知神骏,沧海雄心掣跋鲸。文字得人存国粹,风尘随处订诗盟。荆歌高筑多慷慨,料与骚怀有感情。”

在港经商的陈步墀(1870-1934)于绣诗楼的雅集,“集句送老兰词丈北行并希哂正”,颇能反映晚清文坛的时尚趣味。清朝末代进士南海江孔殷(1864-1952)同样经商,“己酉端阳节后十日送兰史征君世老先生北行”,宴请的场面也很气派,有邱逢甲(1864-1912)、盛景璿(1880-1929)、谭颐年、叶兆椿等诗坛名流和唱延誉。另外还有许炳枟“兰老北行,置酒荔湾奉饯并赠诗请正”,为《香海集》作跋的梁淯,有“小诗奉送兰史征君兄大人北行,即请训正”。而在当时活跃于京沪省港之间的顺德黄节(1873-1935),亦为《荔湾图》题跋,值得注意。1909年他赴香港舟中参加同盟会,也是在这一年,他身为国学保存会的创始人之一,出版了《张苍水全集》,宣传民族主义。同年还是南社成立的年份,黄节的诗风代表南音,他和潘飞声同为近代“岭南六家”,天下传诵。

二 翦淞阁的书画缘

如果说荔湾送别主要是疏通地方人脉的话,那么,潘飞声北上途经沪杭的雅集游踪,则为他的翦淞阁收藏和金石书画创作明确了市场走向。当时中国最活跃的书画市场,不在广州,也不在北京,而在上海。在这个意义上,《荔湾图》作为翦淞阁众多金石书画藏品之一,其在上海留下的那段纪程,别开生面。

〔图六〕 杨葆光 《荔湾图》 第十四、 十五跋

1909年

这一新面貌呈现在《荔湾图》第十四跋的诗题中〔图六〕:宣统己酉七月,姚子梁观察大集寓沪名流于图书馆,与兰史先生话旧,葆光与焉。

松江杨葆光(1830-1912)陪同上海姚文栋(1853-1929)出面召集名流,欢迎潘飞声过沪,尽地主之谊。姚曾任驻日公使和驻德都转,为中国近代资深外交家,由此衬映出潘飞声的与众不同——除了岭南绅商佽助的文化资本,他更有洋务资本,学贯中西〔图七〕。如潘飞声《金缕曲》记“德兵合操日,姚子梁都转命车往观,柏林画工照影成图,传诵城市。都转征诗海外,属余为之先声” , 记录一段骄人的阅历。

〔图七〕 杨葆光 《荔湾图》 第十四跋稿本

1909年  潘飞声旧藏手札

上海图书馆藏

王曼隽提供图片

沪上叙旧也把寓沪名流如杨葆光们带回到1888年4月25日的上海《申报》,赓续了潘、姚二位在柏林的对话。二十一年前该报刊出潘飞声《人日后一日姚子梁太守招饮柏林星使署,酒后赋此》,附一按语:“4月24日有日本小山朝宏《谨题〈长风破浪图〉卷寄赠姚君子梁于德京柏林》诗。姚驻日六年。”不到一年,该报刊出番禺潘兰史《七洲洋放歌》,恣肆汪洋,气吞山河;又刊出“时同客柏林”的北京话教习桂林(岸耕夫)和日本教习井上哲(君迪)《题潘兰史〈万里乘槎图〉》各一首,不仅把题画诗之一的汉诗传统在域外发扬光大,还开始了杨潘之间“神交廿载”的友谊。直到此时,他俩始得一见,故有“如此相思易头白”之叹。显然,他们神交始于香江、沪滨大众媒体现代思潮涌动的学术市场。据1896年6月27日杨葆光日记,潘飞声有诗集寄赠,并请题两幅图轴。其中一题为与姚文栋题诗,并见于居廉笔《潘兰史独立图》〔图八〕。

〔图八〕 清居廉 《潘兰史独立图》

1895年  纸本墨笔

 纵125厘米  横48.5厘米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在这个市场中,杨葆光一方面通过诗文在各地联络同道,譬如他与《国学粹编》创办人沈宗畸的关系就因潘飞声北上而密切起来;另一方面,这位沪滨的东道主“罢官后,优游海上,囊橐萧然,鬻书画以自给”。借助媒体这个大平台,使吴沃尧(1865-1910,字趼人)等卖文为生者大展身手,成为时尚。被称为“小报界鼻祖”的李伯元(1847-1906),号游戏主人,除了连载《官场现形记》批判现实,也精于书画篆刻,倡导金石趣味,他在《游戏报》创办“书画社”,连发告白以发掘来沪谋生之才俊。1899年4月10日和20日书画社题名中便出现“独立山人书画”,与翦淞阁金石书画收藏及创作结下因缘。杨葆光身为海上墨林的前辈,有“宣统己酉七月与兰史先生晤于海上,时君游西湖归,为写此”的《西湖秋泛图》,此图成为“翦淞阁纪游图”系列之一,为潘飞声宝爱,倩诸多名家题咏,并由黄宾虹题签,王福厂题引首“湖山一角”。杨葆光二度题跋《荔湾图》,实因“老兰先生复寄迭韵诗志别”,“再次赠行并求清诲”。有一个细节颇可玩味,潘飞声于北京自刻“把十年幽恨付与吟笺”一印,和杨葆光1897年题潘藏1895年居廉笔《独立图》上所钤“写十年幽恨分付吟笺”风格颇近,仅二字有异,或许是在沪上看到原印(篆刻者不详)摹写之?1912年杨作古后,潘飞声在沪由南社柳亚子(1887-1958)、胡怀琛(1886-1938)为订润例,再由吴昌硕为他不断修订,最后自己在《申报》登广告“画梅花过年”,在市场中沉浮。

〔图九〕 清吴趼人 《荔湾图》 第十六跋

1909年

在杨葆光题跋之后,出现一篇古今书画题跋中的奇文,出自称雄于清末文坛的吴沃尧之手〔图九〕。吴以其地望为笔名,以“我佛山人”之名闻于世,他在此题中引议论文体入画跋,并在书画手卷这个私人空间里延伸大众媒体的公共空间,不仅开风气之先,还提出了中国知识精英界面对的时代命题,史无前例。这让人想到他的名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为四大谴责小说之一,针砭时事,唤醒民众。更重要的是,就《荔湾图》的递藏而言,吴沃尧与其后同一年在沪的四则题跋,都出于资深媒体人之手。他们中三位是在沪的广东人,如以“五十元钱创办《政艺通报》、办《国粹学报》、神州国光社”的顺德人邓实(1877-1951),他建立国学保存会藏书楼,创办杂志,在近代学术思想和艺术界影响力极大,对于体现现代市场运作特色的“广东模式”北上的新阶段,其功厥伟。他“在秦云楼席上送兰史先生北行”,又请潘飞声为其所藏《费丹旭拟古仕女》册题跋,值得重视:己酉八月,留滞沪渎九十日,顷束囊北行,匆匆为诗十二章,题费子苕画册。秋枚先生所嘱也。诗无精思,字尤恶劣,深负此美人工绝之笔,未尝不求工而自难工,真文人憾事耳。番禺潘飞声志于翦淞阁。

显然,鉴藏古今金石书画,可以超越当时知识精英界的政治倾向和文艺主张,成为广东和外地甚至外籍人士在上海从事文化实业的活动平台。在这个意义上,邓实宴请潘飞声,更重要的价值在于缔结了潘与歙县黄宾虹(1865-1955)的终身金石书画之缘。

就在潘过往沪渎之际,黄宾虹移居上海,寄居国学保存会藏书楼,兼编辑、报人和金石书画家等几重身份,为邓实工作。身为雇主,邓实是年农历六月代黄宾虹定书法篆刻润例,刊于《国粹学报》第59期,并介绍友人订制山水册页。和杨葆光绘《西湖泛秋图》一样,黄宾虹也绘赠《西湖泛棹图》《惠山访听松石图》(均藏上海博物馆),还自镌“西湖酒客”印,并倩徐星洲篆刻“词赋动江关”印赠予潘飞声,表达了敬慕之意。黄宾虹在《荔湾图》题跋中写道:“兰史词丈先生将有北行,出纸属题,率成里句,聊以赠之,即希哂正。”字里行间表达了“好为祖国扬休光”的宏大志向〔图十〕。

目前还不清楚黄宾虹事后和留美预备学堂的德国教员阿特梅以及收藏中国古画的德国谛部(Clemens du Bois-Reymond, 1856-1925)博士伉俪的关系中,是否有潘飞声作介,但黄、潘之间的过从,见于1911年到1914年间黄任事的《神州日报》所刊登的大量潘的诗文。谢世前半年,潘飞声应黄宾虹之请为《宾虹诗草》作序,留下两人心气相逑的见证。

〔图十〕 黄宾虹 《荔湾图》 第十九跋

1909年

在邓实《国粹学报》任图版编辑的顺德蔡守(1879-1941),兼通西学,长于摄影,又癖好金石书画,并和黄节、黄宾虹、潘飞声都是南社的早期社员,他为《荔湾图》所作的隶书题跋,体现出清末金石书法的趣味,亦颇可观。

三  “大惧”与“大喜”

在中外宫廷和私人收藏史上,有一则题跋堪称奇文。该题一反成规,不避争议,拈出最尖锐的时代命题,振聋发聩:时局至变之会,学派辄因之而演成支流,学说纷歧,各是其是;互相诋讪,各非其非。风尘泱莽,变态无尽,君子忧焉。同治中叶以来,时事之变幻,莫可穷其诡谲矣。至今日而成新旧二大派,彼以此为臭腐,此以彼为躁妄,言论之争,遂成水火。呜呼伤已!窃尝论之,古人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徒枕藉旧学夸美词藻,岸然自以为名士,不复知天下更有何事何物者,吾亦无所取焉。见异思迁,醉心外族,敝屣国粹,神圣欧美,甚有丧心病狂,谓文字一道即足以亡国者。狗之吠,复何足辨。然其忧世之真,未可厚诬也,特热极而狂耳。溃流横汎,惟此二派而已。⋯⋯然而非所以语我兰史。身为清末湖南巡抚兼湖广总督、著名金石学家吴荣光(1773-1843)之曾孙,吴沃尧在这篇奇文中审时度势,对岭南才子潘飞声于国学与时局的危难时刻,从南天经沪滨北上京师,一展诗人和媒体人的身手,寄予厚望:兰史生五十二年矣,成僮读书,恰在同治中叶,至于今日,其诡谲变幻,皆得横览而尽之。保国粹以存礼教,阅时局而增精神,庶几哉中庸之道乎?居斯世而得斯人,吾复何求?昔者兰史居南中,吾未识兰史,先以神交,继而南归,始得一见。旋复返上海,虽云天远隔,而魂梦未尝忘也。今年兰史北入京师,任《国学粹编》社事。吾夙昔所病,谓保国学者失气魄,忧时局者亡根砥,斯文或将丧也,社其得人哉,斯文其不坠哉。兰史既受聘,道出沪上,复得一见,因为文以送之。⋯⋯

19世纪以来,中外文化的急剧互动,极大地增强了社会各界精英通过收藏来保存传统文化的紧迫感。岭南也在清末成为全国私家收藏新的重心。精英圈的收藏意识体现在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随着国内外艺术市场的变化,对这种意识和活动呈现出不同的解读。

这里所提的《国学萃编》杂志(原名《国粹一斑》),由沈宗畸创办。沈在北京以主事职候补礼部,晚年寓宣武门外前青厂番禺馆,颜其居曰“晨风阁”,藏书至富。1908年,他发起成立“著涒吟社”,诗社以戊申年的别称为名,应时而生。同年,又和一批京城同仁共同发起编辑《国学萃编》,自任总编选,参与者曾达百余人,吸引全国同好参与。该杂志旨在传承学术,而不仅仅限于抒发文人雅兴。

晚清各地结社现象蜂起,《国学萃编》的创办,看似不过又多一文化社团,但其身后,则有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盘。《国学萃编》提请“简章阅者”注意,该刊并非独尊旧体诗文,而是趋从时尚:“本编十门:一,散文;二,骈文;三,名家未刊稿;四,诗选(闺阁诗另刊一卷,词选同);五,词选;六,诗话;七,词话;八,传奇;九,小说;十,杂俎。惟传奇、小说征录不易。除愿任义务撰著外,今拟办法三条于下:一,酌酬笔润;二,将版权售归本社;三,出版后抽印若干册,奉赠诸君,于意云和?本社无不遵办。”需要注意的是,这是在京城由粤人创办的同人刊物,文化产业的经营,自然参考南方的模式。例如为迎合国内更多读者的需求,列入传奇、小说二门,已考虑到通俗文学在大众媒体连载的形式,因此征录不易。吴沃尧即以小说一门名世,开启他的职业生涯。

〔图十一〕 潘兰史征君到京广告

1909年

《国学萃编》第19期,第24页ab

清华大学图书馆藏

潘飞声入盟《国学萃编》编辑部〔图十一〕,希望通过京城的人脉,推进学术和市场的互动。在这里,他如鱼得水,发挥了粤人的文化产业理念,在《晨风阁丛书》序文中以身家传统为本,参之以柏林任教的亲身经历,发表了时论,所论沟通欧亚,志在传古:

是则丛书之刻宜矣。近日未有一部之众全无可采者。自吾家海山仙馆收入利氏算法,而元和江氏《灵鹣阁》复羼入泰西政治游历诸篇,不惟老儒士所旁涉,且为新学派所欢迎,丛书之刻,又一变矣。

⋯⋯

今秋余与沈君太侔重晤于京师,出新刊《晨风阁丛书》赠余,仅第一集,而秘本、钞本已精美如此。太侔工诗文,平日足以信今传后。是编之刻,为保守国粹,免落外人,即以饷新旧学者起见。吾更愿海内文学之士,家藏精萃以助太侔,功德著作又不止传之五百年已也。

其中《国学萃编》的经营方式、在国内外经销的途径,以及潘飞声本人著作的广告宣传,都给古都的文化市场带来省港、申江的商业气息,将吴沃尧所谓“社其得人”之说落到实处。潘序以力主洋务运动的重臣张之洞(1837-1909)之语开篇,是对其在《劝学篇》中提出“中西体用观”的认同,让人想到1898年张接手上海出版的中国第一份文摘报《萃报》,刊有独立山人译《卑士麦小传(外交门)》〔图十二〕,称:“余客柏林时,曾晤卑公,世所推欧洲之管夷吾也。今从西报译其所载,随笔点缀,以为小传,可以见卑之平生矣。⋯⋯吾华正当以德自励耳。神明之曹,其有卑士麦出于其间乎?”或意指张之洞,惜乎张于1909年10月4日谢世。

〔图十二〕 《萃报馆经济文编》 独立山人译 《卑士麦小传 (外交门)》

 《萃报》第21册  1898年

上海图书馆藏

潘飞声这篇序写于沈宗畸的春明池馆,也包含着另一层寓意。沈为梨园情种,和潘飞声在词学上的造诣不分轩轾。沈收录王国维的《曲录》《戏曲考原》两种著作,对研究通俗文艺,贡献颇巨。潘在中外文化互相激荡之时,选择了以刊刻诗文、收藏书画的途径来保存国粹。他在序言中发挥道:余尝编览沪渎书肆,书贾为余言,去岁日本人来华,收去各种古籍值七万余元,美洲人亦载去十四五万元,伍氏粤雅堂丛书选刻最精,又为法人购全板片,移置巴黎博物院。余为此大懼,懼夫东西人之能标重价,书贾嗜利,年年输出,更有辇其唐宋秘本以供所购求,几何不令吾华文物精华、典坟鸿宝之佚殆尽也。吾又大喜,喜吾华孔孟之道,屈子史迁之文以及诸子百家灌溉西土,震旦文明腾耀于博物院藏书楼之上,魁头露介低首于金题玉之间。卷帙之残阙者,为我整而齐之;宋元之精椠者,为我袭而守之。且彼既搜我所藏,他日我岂不能逐一获回,如近人刻日本佚存丛书之例。潘飞声不愧是见过国际文化市场大世面的人,他以长时段的历史观认识吴兴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和广州伍崇曜粤雅堂雕版的易手,表明吴沃尧的“殷忧”,也是天下士子的“心患”。我佛山人初秋时分在沪上的题跋和潘飞声农历十月到北京后就职陈述同气相求,共同筑基于中外文化交流市场,特别是省港、京沪的大众媒体。潘飞声积极地回应了我佛山人的时论,并借用博览会、博物馆的理念,做了乐观的展望〔图十三〕:吾更大喜,喜近日丛书之刻,吴县潘氏、元和江氏后层出不穷,凡古之秘本,今之钞本,皆网罗于一部中,即可免流出处域难望收复之虞。而综彼翻译各门,尤便新学派之采择,如游万生之园,五洲异物供我快览;如观陈列之所,中西百货资我比较,是今日丛书之刻,益为宜矣。

潘飞声的文化通识脱胎于荔湾,成熟于柏林,受验于省港,由世界看中国,令人为之神往,浮想联翩。

〔图十三〕 潘飞声 《晨风阁丛书》 序

1910年

就像沈宗畸在吉林的短暂逗留一样,潘飞声在京时间前后不到一年,他小住禺山馆,了“万里长城饮马归”之夙愿。在此期间,他于《顺天时报》连载了《江湖载酒集》,与《江湖载酒图》花开并蒂,更成为《国学萃编》之外打入京城媒体的又一突破。就笔者所知,存世包括《荔湾图》在内的潘藏《纪游图》卷中尚未发现沈宗畸的题跋手迹,文献中沈的题跋见于1910年5月15日的《顺天时报》,简要地勾画了潘挥别荔湾之后的经历,仿佛《江湖载酒集》增订新版的广告:“兰史征君嗜酒好游,淡于名利。己酉夏幞被北来,小住申江,游浙泛西湖、赏荷花,游吴酌惠山泉、拜狮林石,所至皆有图咏。抵都后士大夫争相招致,君悉谢绝之。自言冷僻,与余性近,下榻敝斋,相得甚欢。比余将有关外之行,君亦浩然有归志。小诗奉题《山塘听雨图》,异时忆我是亦相思之券也。”

短暂的北漂经历,仿佛应了1890年潘飞声坚辞柏林教习,准备赴北京任乃父“从去年河工保举光禄寺职官”之愿,实际是“但作诗人不作官”而已。戊戌年(1898)开经济特科,潘飞声仍旧未赴,转去香港《华字日报》做媒体人,步入一片新的天地。

当沈回到北京继续做他收集整理梨园史料的工作时,潘飞声已先于1910年6月回到上海,开启了寓公生涯,以诗文雅集、媒体曝光和翦淞阁收藏为精神伴侣,度过余生。和1910年11月21日作古的吴沃尧艰难的一生相比,潘飞声独立四顾的前景也由此重新定义。继1909到1910年在《国学萃编》《顺天时报》刊发诗文之后,潘飞声于1911年12月6日起在《时报》《神州日报》上继续发表大批书画题咏之作,使他的诗名从省港进一步传扬到京沪和域外,成为海上收藏和创作金石书画的寓公名流。岭南友人的佽助,由《荔湾图》作为指向。潘飞声二度挥别荔湾——终局不是北京,而是上海,因为保存国粹的希望不在官场,而在市场。

四 沪滨的文化市场

〔图十四〕 王西神 《荔湾图》 第二十一跋

1919年

〔图十五〕 戴振声 《荔湾图》 第二十四跋

1927年

有趣的是,上面提到蔡守己酉年的题诗,让人想到《荔湾图》陈步墀绣诗楼雅集的集句,与此后十到十六年之间的湖州周庆云(1866-1934),无锡王西神(1884-1942)〔图十四〕,常州恽毓龄(1857-1936)、恽毓珂,丹徒戴振声〔图十五〕五则题诗,虽然前后时空场景不同,却因为手卷的特殊装裱幅式,联通了全国旧体诗界的唱和,体现出潘飞声超越政治、文学分歧和对立的个性,悠游于各种诗社之间。1910年创办《小说月报》的著名媒体人王西神,对潘飞声有十分到位的描述:“诗情酒胆,豪兴无匹,海上诸名流遗老,每举诗社,必邀与俱,有座无此公四座不乐之慨。”更要紧的是,王还记录下一个特殊的细节,有助于当事人和观赏者建立起一个视觉的范式,在全球艺术史的叙述中,别具一格:荔湾送别诗文画行看子,潘氏翦淞阁珍藏,己未冬仲西神书贉〔图十六〕。乍一看来,这不就是1919年在上海鉴古斋装裱成“玉轴头”之后的《荔湾图》题签记事吗〔图十七〕,凭何与全球艺术史发生关系?这个疑问,先按下不表,容后展开。

〔图十六〕 王西神《荔湾图》 题签

1919年

〔图十七〕 佚名 《荔湾图》 卷尾附识

1919年

回到1919年末《荔湾图》装裱之前,我们来看潘飞声如何继续在上海享受他的文化资本,并借由自己的藏品成为风雅吟咏的主题。周庆云为南浔巨富,以收藏古琴和琴谱著称,主持多种诗社,其中淞社以诗为主,沤社以词为主,潘飞声都是主要参与者。晨风庐消寒第一集,潘飞声就以《荔湾图》为题得到题诗,引出更多的回应:己酉五月兰史征君北行,道出香江沪渎,同人以诗文作饯,汇成一卷,今阅十年矣。己未十月二十九日晨风庐消寒第一集,兰史携来相眎,属庆云赋诗记之,即希方家两正。

恽毓珂的题诗便是如此:“消寒雅集,兰史征君出示此图,感旧怀今,赋兰陵王一阕,用清真韵,即书卷尾,时庚申十二月同客海上。”而身为南社社员的王西神转录了汪渊的集句,像是陈步墀的续篇,引经据典,呼应古今。自命遗老的恽毓龄则借《荔湾图》邱逢甲诗发挥诗兴:“庚申季冬距送别之年,已逾十矣。今之视昔,其感想又当如何。用邱仙根同年韵,一逆一顺,两叠之,即希兰史徵君先生是正。”同样是遗老,戴振声1916年成立鸣社,他的诗跋则“次卷中杨古醖先生韵奉题,即乞兰史征君老世丈清诲”。由潘飞声1909年荔湾挥别以来的各种雅集,到1927年戴振声的回应,围绕《荔湾图》呈现出一个多元对峙的旧体诗创作时尚,既有南社的强音,也有著涒吟社、晨风庐唱和等一波又一波的吟咏,记录了潘飞声和近代诗坛相关的诗话,也使《荔湾图》成为研究清末民初集社的鲜活样本。

然而,这还不是《荔湾图》的全部。它更重要的价值,须回到本文的楔子,即题写引首“荔支湾送别图”的吴昌硕所代表的现代金石学运动。这一运动是19世纪以降长久的艺术革命的有机组成部分,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诗词与绘画互相生发,而书法和篆刻的重要性在吴昌硕的身上均有典型的体现,促使他成为海派绘画的领军人物。金石寿,书画缘,形象地标志了中国艺术传统的人文特质〔图十八〕。值得一提的是,在为《荔湾图》书额的同一年,继1916年柳亚子、胡怀琛代潘飞声订鬻书润例之后,吴昌硕也为他重订润例,从中可见翦淞阁的市场身价翻倍。更有趣的是,撰文不说,题句也要润笔费,而书画更是明码标价,是潘飞声书画创作的艺术价值在上海文化市场中的体现。

〔图十八〕 吴昌硕 《翦淞阁同人诗社册》 之一

1917年  中国美术馆藏

〔图十九〕 屈向邦 “荫堂曾藏” 朱文印

钤盖于《荔湾图》第五、六跋之间

和他的书画创作行情不同,潘飞声对于他的藏品,特别是他订制的个人传记和平生游踪图,主要是在私己的语境中玩赏。1927年以后,《荔湾图》一直珍藏于翦淞阁纪游系列中,直到潘飞声去世才散出。《荔湾图》第五、六跋之间有番禺屈向邦“荫堂曾藏”朱文印〔图十九〕,让人想到丙子(1936年)仲冬在潘飞声旧藏伍德彝笔《西樵揽胜图》、杨葆光笔《西湖秋泛图》、汪琨笔《山塘听雨图》卷后的同一则题跋,介绍所得七卷藏品的流散经过:

越台秋望早飞声,海外传经更得名。一旬江南摇落后,暮年词赋恸兰成。

偶向书坊旧肆过,纪游图卷尽搜罗。云烟过眼寻常事,惟祝图诗永不磨。

兰史先生归道山翌年,于旧书肆中得《翦淞阁纪游图》卷凡七,欲学左文襄之还诸藏者之子弟,俾世守弗失,而不可得。遐想先生生平,怆然题两绝句于卷末。

然而,就像《荔湾图》没有潘飞声的题记印鉴一样,现今图上仅有屈向邦“荫堂曾藏”印,这则题跋却付之阙如,给人留下一缕悬念。

这一悬念的解处,可能就在前揭王西神的题签,即中国书画手卷这种装裱形式的妙处。清宫旧藏元代钱选笔《王羲之观鹅图》(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因“题者已满,命付工重装”,并于1926年1月竣事,有“宣统御览”白文印钤盖在前后两段拖尾纸上,这是该手卷最后一次装池〔图二十〕,1940年新添的20则题跋写满即止。

〔图二十〕 (元) 钱选 《王羲之观鹅图》 卷重装局部钤盖 “宣统御览” 印

1926年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Gift of The Dillon Fund, 1973, acc. no.1973.120.6.

《荔湾图》在1919年的装池也采用这一定式,除了引首留白倩吴昌硕1921年书额,画芯和拖尾各纸分别于1909年在广州和上海完成画作与诗文,最后就是1919年到1927年在上海写下五则题跋了。题签以“行看子”这个八百多年前高丽贾人的表述来概括手卷的特色,在世界绘画观赏幅式上,极具典型性。而私人收藏不同于宫廷收藏之处,在于前者有更多元复杂的人文脉络穿插其间,《荔湾图》就是理想的范本。全卷引首、画芯和拖尾纸七段的题跋,清楚地书写了物品本身的传记,不仅有存世的诗稿和誊录到拖尾上的定稿之间的修订,而且根据留空的情况可知,1935年在沪上购得《荔湾图》的广东地方史专家除了钤盖收藏印,并没有在拖尾纸上再添诗文的余地,除非再行装裱一回。

五 结语:《荔湾图》和全球艺术史

行文至此,本文开始提出的三个问题,便有了各自的答案。

首先,全球艺术史(global history of art)是一个现代概念。不同于世界艺术史大事记,这个概念旨在建构世界范围内观念和作品之间直接与间接的联系,使人类的艺术活动成为有机的整体,从而丰富各个区域、国别之间的跨文化、跨学科和跨语境研究。其中,以保存人类文化遗产为旨趣的艺术收藏一题,通过洋舶所致的广东模式,借由古今艺术品的递藏,叙写博物馆时代出现之际中国的“稀有艺术传统”,享誉世界民族之林。如本文所示,《荔湾图》在潘飞声翦淞阁的众多藏品中脱颖而出,以其鲜活的生命,突出了诗文和书画金石的内在联系,不仅丰富了传统的“诗话”“词话”,而且体现了后期中国文化转向视觉,成为时代风气转换的表征。潘飞声的意义,在于他是主动携金石书画走向世界的第一人。《荔湾图》的价值,在于回应我佛山人空前绝后、惊世骇俗的题跋,从私人的观赏空间,第一次打开公共空间的窗口,使这个看似个人、区域和近代的艺术收藏现象,变为重要而又紧迫的时代命题,真实可感,从而超越了此前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纪游送别图手卷。

其次,《荔湾图》这一“行看子”记录了从订制、创作、题跋,到钤印的鉴藏流程,成为“艺术收藏的艺术”的范本。在递藏这部“另类的艺术史”中,它和宫廷散佚书画藏品形成精彩的对照。如《荔湾图》所示,这是一个不同的私人空间,它依托市场和大众媒体而建,随着事主邀请精英人物而添加其文化维度,不仅为了寻求个人的文化身份认同,更志在传古,意蕴深远。《荔湾图》原为翦淞阁藏品之一,1934年散出,为广东书画收藏家关注,最后由南洋侨商“小画舫斋”后人捐赠给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

第三,《荔湾图》于市场中浮沉,将历代收藏家赏鉴、射利、传古的文化实践呈现在这一长卷中。以潘飞声的金石书画收藏与创作而论,《荔湾图》最不可思议也最耐人寻味之处,在于事主本人在长卷上不留一字,超越地域、时间和自我,出乎物质文化史和社会艺术史之中,又游移于两者之外,帮助我们从世界范围内认识艺术所体现的人类智性力量,贡献于方兴未艾的全球艺术史。

就这样,潘飞声的书画收藏和全球艺术史融为一体,证伪了近代中国美术“只有舶来而无送出历史”的假说,并以潘藏伍德彝笔《荔湾送别图》〔图二十一〕,作为我佛山人赞辞的空谷回音:

沧海溃兮横流,国学亡兮吾人之殷忧,

勉复勉兮兰史,褒与贬兮后有千秋。

足音跫然兮来故人,骊歌促别兮销魂。

挥手前路兮作赠言,味吾言兮将有感于斯文。

〔图二十一〕 伍德彝 《荔湾图》 全卷
1909年  纵41.6厘米  横1043.2厘米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黄佩瑜、匡宁、匡佐惠赠,以纪念其先祖黄兆镇先生及先考黄秉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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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承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林业强、姚进庄、李志刚、童宇多方支持,使本课题得以深入展开。本文出版前,承童宇提供《荔湾图》全部图版照片,惠示黄景棠《倚剑楼诗草》(光绪间刻本)和何碧琪主编《粤泽四海:晚清至民国广东书画选(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品)》第338页对《荔湾图》的简介及第357-364页对《荔湾图》的著录。本文[附录一]将杨葆生二跋分为跋十四、十五,以示区别,并对个别印文释读作了修订,添加了题签和卷尾附识等信息。写作过程中,蒙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及李伟铭、黄大德、许礼平、陈莺、蔡涛、朱万章、李若晴、黎丽明、林一方、林琳、黄几、王曼隽、高佑康、后藤亮子、赖德霖、钱艾琳、张莉、严晓星提供资料,特别是潘刚儿带领参观潘氏能敬堂,惠赠《番禺潘氏诗略》《潘飞声词选》,邝以明提供《潘飞声自用印存》(2013年)光盘,一并鸣谢。王中秀(1940-2018)多年来惠示相关信息,所辑《1911-1914年上海媒体所见的潘飞声索引》(未刊稿)因篇幅限制未能作为附录,在此说明。

2016年10月初稿

2022年8月23日定稿于积学致远斋


[作者单位:美国普吉湾大学艺术和艺术史系]

(责任编辑:盛 洁)

本文完整注释及附录信息请检阅纸本期刊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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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再新《潘飞声的书画收藏创作和全球艺术史——以潘藏伍德彝1909年笔〈荔湾送别图〉为例 》,原文刊载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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